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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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斯科————结识别林斯基小组成员————谢·季·阿克萨科夫一家人————别林斯基和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阿克萨科夫家的午宴和晚宴————伊·叶·韦利科波尔斯基————他在普列斯尼亚池塘举办的舞会和舞会上的彩灯————米·尼·扎戈斯金————他家里的午宴————我和他同去麻雀山————莫恰洛夫扮演哈姆雷特和奥赛罗————波戈金的建议————梅尔古诺夫家的晚会————巴甫洛夫和霍米亚科夫议论米尔克耶夫————在阿克萨科夫家朗诵《故乡的怀念》————我发表在《俄国荣军报文学副刊》上的一篇小文章————我同康·谢·阿克萨科夫在莫斯科河德拉戈米洛夫桥附近的一席谈话

    每当我离开彼得堡,我总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出生在彼得堡,并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但对它从不感到特别眷恋……莫斯科我曾经去过几次,待的时间不久,都是顺路逗留。它那独特的、美丽如画的风景,那四周逶迤延伸的山冈,从克里姆林钟楼上观赏的莫斯科河对岸的景物,还有那一幢幢历史性建筑物(尽管被抹了灰泥并刷成白色)————它的整个外部景色每一次都在我的心里激起一种朦胧的诗意的感觉,我不由得开始对它怀有一种眷恋之情……除了这一切,柯尔卓夫讲述的别林斯基小组的种种情形也一直使我对莫斯科心向神往,听了他的讲述以后,我觉得莫斯科是一个令人陶醉的世界。眼下它透过尘雾逐渐展现在我的面前,眼前是数不清的圆形屋顶和钟楼,整个城市沐浴在阳光之中,我的心顿时剧烈地跳动起来,眼眶里甚至涌出了泪水。我仿佛觉得我在这里将会找到我朦胧而又执着追求的一切,那是我模模糊糊、茫无头绪地寻求的东西,是我隐隐约约预感到的东西…… 1

    这一时期我或多或少已经明白,我在其中长大和受到教育的贵族阶级是野蛮的。贵族的生活,贵族阶级的观点、作风和习俗及贵族阶级的道德观常常使我感到不安,然而我却从未认真进行自我反省,总是浑浑噩噩,在那种空虚浅薄的生活里随波逐流,对一切空洞浮华的东西表示顺从。最轻浮的虚荣心仍然是我各种行为的动机,比如说,结识某个有爵位的上流社会人士会使我感到沾沾自喜,尽管那是一个无聊透顶的人;为了进入上流社会的沙龙,我到处奔忙,一旦成功就不胜庆幸,尽管待在沙龙里我会感到别扭而又窒闷。我缺乏上流社会所必需的那种翩翩风度,而且生性胆怯,加之这一时期我对文学的热情越来越强烈————要不是这样的话,我定会不顾一切,一心沉浸在上流社会的生活之中……

    当时我对社会问题和政治运动完全不感兴趣,而且在三十年代,就连文学界的先进之士对这类问题也根本不感兴趣,尽管对我们那些政治上蒙难者的回忆似乎会不知不觉引导年青一代留心这些问题,来自西伯利亚矿井的呻吟不可能不传到他们耳中。十二月十四日事件后的反动势力是可怕的,一切都平息了,呆滞了,大多数人吓破了胆,一心沉湎于个人利益————贪污受贿,巧取豪夺,披着忠君的外衣怡然自得地过官瘾;少数有头脑的人则从德国哲学中得到安宁和慰藉,并从中寻求颂扬专横独裁的根据;就连别林斯基————他的本性主要是革命的————也不知怎么鬼迷心窍,引用过莎士比亚《理查二世》中的话:

    ……倾尽海洋的所有波涛,也不能把

    橄榄油从涂过圣油的国王脸上洗掉…… 2

    文学助长了社会的昏沉状态,文学家们一心埋头于艺术,以堂吉诃德式的激情极力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荒谬原则————今天,文学界一些心肠冷酷、言语空泛的正人君子又重新抬出了这一原则,但已经完全徒劳无益了。

    就在这样一个对我的思想发展不利的时刻,我同别林斯基及他的友人们交上了朋友,不过我当时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我对他们的声望当即心悦诚服,把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奉为圭臬。

    我乘车驶近莫斯科时,一想到再过几小时就可以见到别林斯基,我的心就剧烈而欢快地跳动起来……

    我结交别林斯基和他的朋友们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他们在自己思想发展的道路上迷失了方向,被黑格尔的一些定义和公式弄得晕头转向,在一切方面————不论是文学上还是生活中都寻求调和 ,而且不顾一切条件,连那些根本无法与之调和的事物都要加以调和 ;他们把著名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原则尊崇为永恒的规律,而对否定或不承认这一原则的人极力贬黜,认为这些人头脑迟钝,毫无美感……

    我已经谈过我初次会见别林斯基的情形 3 ……此后过了不久,我在博特金家里又结识了他的几位朋友,当时别林斯基正同博特金发生了龃龉……

    博特金的住宅所在地是莫斯科风景最优美的地方之一。当时博特金住在通向花园的厢房里,从厢房向外望去,一片翠绿的灌木丛后面,可以看见莫斯科河对岸地区的一部分景色。花园坐落在山上,中间有一个凉亭,凉亭四周全是果树……

    就在这座凉亭里,在五月中旬一个温暖、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初次见到了卡特科夫,他刚刚结束大学学业,但还在当学生时便结识了别林斯基和他的朋友们,他们看出他具有杰出的文学才能,对哲学课程也很感兴趣……我还认识了发表诗作时用字母Θ署名的克柳什尼科夫,还有巴枯宁……巴枯宁在自己这个小组里是个宣传家,他宣传一切德国哲学,尤其是黑格尔哲学。巴枯宁的头脑极富于思辨能力,善于深入理解一切精微而抽象的哲学概念,而且具有惊人的记忆力和辩证才能。所有的人都不由得对他的辩证的力量表示折服。由于具有这种力量,巴枯宁在小组里很有威信,并且不容置疑地主宰着小组的活动。他体形魁梧,雄狮一般的大头上长着浓密的鬈发,目光大胆豪放,好奇而又显得不安————这一切在初次见到他时就会令人感到惊讶。

    对新结识的每一个人,巴枯宁都会毫不放松地紧紧缠住,并且立即把哲学上的种种奥秘都告诉他。这种举动十分可笑,因为他根本不管对方有没有思想准备,能否领会他鼓吹的那些抽象概念。

    我同他刚刚结识不久,他就来到我的住处,用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哲学语言大谈特谈什么调和 和博爱 ,谈了整整一个上午。那天早上天气炎热,我听得汗流浃背,竭力想听懂一两句,但到头来还是大失所望,一句也没有听懂,不过我不好意思承认这一点。别林斯基对哲学术语已经熟悉,因而能够迅速领会巴枯宁对黑格尔思想所作的种种暗示,后来又运用他那富有成效的智力在自己的批评文章中对这些思想加以发挥。

    当时所有属于别林斯基小组的人都风华正茂,精力旺盛,充满了求知精神,所有的人都兴致勃勃,潜心钻研或试图潜心钻研抽象的哲学概念:有人吃力地分析黑格尔的逻辑学,有人费劲地研读他的美学著作,还有人研究他的精神现象学————大家几乎每天都聚到一起,互相讲述自己的发现,互相讨论,争得精疲力竭,直至午夜以后才各自回家。在这个小组的活动中随时可以感觉到斯坦克维奇 4 的影子的存在,每个人在回忆他时都满怀虔敬之情。别林斯基跟我谈到斯坦克维奇时眼里晃动着泪水,他向我介绍了他那温和、含而不露而又讨人喜欢的个性……“斯坦克维奇是我们小组的灵魂和生命,”他最后补充说道,“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我们最兴旺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斯坦克维奇以他的品格鼓舞和支持了我们。巴枯宁不论有多聪明也无法取代斯坦克维奇……”

    斯坦克维奇对别林斯基的影响是深刻的。别林斯基一向承认这一点。别林斯基最初对艺术和整个生活的观点的评论文章毫无疑问是在斯坦克维奇的影响下写成的。安年科夫先生正确地指出:“对于后来令别林斯基感兴趣,并或多或少由他促使得到解决的所有问题,在斯坦克维奇的书信中都可以找到暗示……” 5 斯坦克维奇温顺调和的性格对别林斯基那种激烈的性格起了一些减缓和抑制的作用,他还想逼别林斯基他学习各种语言,尤其是德语。他预见到别林斯基会成为一名强有力的文学战士,想使他的世界观变得更加开阔,但他认为别林斯基精力过剩 ,看来他对这一点十分担心……“你将来干什么都可以,”他在一八三六年写给别林斯基的一封信中说道,“不论是出版杂志还是编辑文艺丛刊,干什么都好,可就是性格要温和一些 。”

    对别林斯基的思想发展起了促进作用的除斯坦克维奇和巴枯宁以外,还有巴枯宁的家庭,他们把斯坦克维奇和别林斯基当朋友看待。这是一个由几个兄弟姐妹组成的出色的家庭,它属于俄国生活中一种特殊的、没有先例的现象。照别林斯基和他的朋友们所说的看来,这个家庭具有一种半是哲理、半是神秘主义的德国情调。据说巴枯宁的姐妹中有一人被神秘主义迷得神魂颠倒,有时甚至到了幻听幻觉的地步。巴枯宁对自己的兄弟姐妹自然具有不可估量的影响。

    别林斯基过去从未跟妇女打过交道,因此这样一个家庭一开始就势必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巴枯宁的姐妹们使他感到惊讶的首先是她们那种寻根究底的生活观,是她们竭力探求对种种最抽象问题的答案的志向,以及由神秘主义引起、被别林斯基当作诗意的那种神经质的激动情绪。

    不过,别林斯基被这种魅力吸引的时间似乎并不很久。他不断钟情于她们,但又很快同自己的意中人分了手,尽管这样做有点痛苦。我同他相交以后,他在谈到巴枯宁一家人时十分敬重,很有好感,但他已经明显地看出巴枯宁的几个姐妹所陷入的那种病态的倾向。

    “谢天谢地,我总算清醒过来了,”他对我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去巴枯宁家所在的乡下回来以后),“我摆脱了脉脉温情和神秘主义的幻想,呼吸也觉得轻松自在,对一切都看得更清楚了。”

    此时别林斯基根本没有想到,他自己已经被某种病态倾向缠住不放,他的眼睛已经被某种迷雾遮住。

    这一时期属于别林斯基小组的还有康斯坦丁·谢尔盖伊奇·阿克萨科夫。

    我同阿克萨科夫一家人过去并不认识,但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谢尔盖·季莫费伊奇·阿克萨科夫 6 同我的父亲和叔父一起在喀山大学念过书,他同他们关系十分亲密,尤其是同我的叔父(他在叙述他的中学和大学生活时常常回忆起他们)……我了解这一点,因此到达莫斯科后过了两天,我觉得义不容辞,该去拜见谢尔盖·季莫费伊奇。我去他家时也同去见别林斯基一样,乘的是四匹马拉套的马车。

    谢·季·阿克萨科夫和他的儿子康斯坦丁异常亲热地接待了我。谢尔盖·季莫费伊奇非常好客,并以这种莫斯科人的美德而自豪。

    阿克萨科夫家当时住在斯摩棱斯克市场一幢很大的木结构独家住宅里。家口众多的家庭需要为数众多的仆役,因此他们家里上上下下挤满了仆人。这已经不是我们现在所理解的那种城市生活,而是迁居城市的阔绰的宗法式地主生活。我想,这种生活迄今在莫斯科仍然可以见到……阿克萨科夫家宅邸里里外外的结构和布局同乡村的地主宅邸完全一样,包括宽阔的庭院、供仆人住的下房和一座花园,花园里甚至还有一间澡堂。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住在顶楼。

    谢·季·阿克萨科夫当时五十出头。 7 他个子高大,身材结实,丝毫没有露出老年的痕迹。他的神态很讨人喜欢,说话时嗓音总是响亮有力,但当他朗诵诗歌时,他的声音变得格外洪亮,而他对朗诵又极为爱好。他喜爱的一项活动是钓鱼,经常半夜动身去莫斯科郊外垂钓。

    每逢晚上他通常都要玩纸牌,当时他的对手除其他人以外还有伊·叶·韦利科波尔斯基 8 和尼·菲·巴甫洛夫 9 。其时谢尔盖·季莫费伊奇尚未享有他后来获得的那种杰出的文学声望……

    我很喜欢谢·季·阿克萨科夫,并很快同他的儿子康斯坦丁交上了朋友。我几乎每天都上阿克萨科夫家里去,此外还经常在别林斯基的寓所同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见面。

    别林斯基和阿克萨科夫一家人的关系一度相当亲密,但在我来到莫斯科之前,他同他们之间产生了某种误会和不和。别林斯基对我说,阿克萨科夫夫人很不赏识他,对他同康斯坦丁的友谊的看法也不大好。不过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很长时间都护着别林斯基,不让自己的母亲非难他。这一时期别林斯基只到顶楼上去见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很少下楼……

    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跟他父亲一样身体魁梧,只是个子稍矮。他的面孔又宽又大,长得并不漂亮,有点像鞑靼人的脸型,却具有某种吸引力;他那有点笨拙的举止、他说话时的那种姿态(他谈到他喜爱的事物时总是拖长声调)、他的整个体态都表现出诚实、直爽、坚定和高尚的气度;一双小眼睛里时而闪现出无比宽厚的神色,时而又投射出决不屈服的顽强精神……他对莫斯科迷恋到了狂热的程度,后来他对大俄罗斯民族的爱又发展到了目光短浅的地步,以致堕入了狭隘的利己主义。他爱的不是一般的人,而是专爱俄罗斯人,而且在俄罗斯人中他也只爱出生在莫斯科河或克里亚济马河畔的人。那些不幸出生在芬兰湾岸边的俄国人在他看来都算不上是俄罗斯人。

    不过,我同他结识的时候,他还没有发展到这种可笑地否定他人和莫名其妙地歧视他人的地步。当时斯拉夫主义刚刚开始萌芽,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还站在十字路口,一方面为别林斯基的《莫斯科观察家》撰稿,另一方面又开始对舍维廖夫和波戈金 10 共同主办的《莫斯科人》持同情态度……

    把康·阿克萨科夫和别林斯基及其朋友们连接在一起的唯一纽带是对阿克萨科夫有很大影响的黑格尔哲学,以及他们源于这一哲学的共同的艺术观。后来,当文学界不仅对艺术,而且对各种社会问题也开始关注时,当斯拉夫派和西欧派形成以后,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便同别林斯基彻底分道扬镳了。他们分别进入两个敌对的营垒……

    假如我来到莫斯科的时间是在五年以后,那么毫无疑问,康·阿克萨科夫不会允许我同他接近,然而在他一八三九年所处的那种泾渭不明、举棋不定的情况下,他真诚地向我伸出了友谊之手,尽管我出生在芬兰湾岸边。不过,他在当时对我谈到彼得堡就已十分愤懑,还抓住一切机会,竭力激起我对莫斯科的热情。他领着我拜谒伊万大帝钟楼 11 ,瞻仰升天瓦西里大堂 12 ,参观炮王 13 和钟王 14 ————每到一处,他那双小眼睛都会灼灼闪光,他都用他那肥大的手握住我的手……“这才是罗斯 15 ,这才是真正的罗斯啊!”他用唱歌般的声音叫道。他驱车带我参观西门修道院和顿河修道院,当我表示莫斯科令我感到欣喜若狂,当我对莫斯科如画一般的优美景色和那一座座古老的教堂赞叹不已时,康·阿克萨科夫抓起我的手紧紧握住,握得我仅出于礼貌才没有叫出声来;他甚至抱住我,惊叹地大声叫道:

    “不错!您是我们的人 ,您打心眼儿里就是个莫斯科人!”

    阿克萨科夫家中从早到晚挤满了客人,餐厅里每天都铺着一张又长又宽的家用餐桌,至少摆着二十套餐具。主人是那样朴直,那样不拘礼数,那样亲切殷勤地对待所有的客人,令人不能不对他们感到依依不舍。

    阿克萨科夫父子之间有一种极为温柔的眷恋之情,后来当父亲在儿子的影响下逐渐接受了儿子的信仰及其种种极端主张时,这种眷恋之情又变成一种牢不可破的友情。老阿克萨科夫晚年蓄了胡须,身穿俄罗斯式的长衫和一件偏领衬衫,明斯特先生 16 的《肖像画廊》里他的画像就是这副模样。这幅肖像画得非常成功。

    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在日常生活、待人处世方面直到四十余岁,亦即直到去世时仍然完全像个孩子。他在家庭的庇荫之下无忧无虑地度过了一生,像蜗牛附生在贝壳上一样依附于家庭,不了解不依靠家庭去过一种独立自主的生活的可能性。除了学术和文学活动以外,他没有任何社会地位。父亲的去世以及由此引起的家庭生活的变化猝然毁坏了他那异常强壮的身体,他受不了这种损失和变化,死的时候不仅孑然一身,甚至依旧是个童男 17 。

    别林斯基热爱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他是个极为高尚、极为正直的青年,”别林斯基在谈到他时说,“但头脑有些狭隘,有点闭关自守,尽管他思想深刻,可是性格死板而又执拗。”

    别林斯基预感到他们很快就会断绝往来……

    我在阿克萨科夫家里认识了尼·菲·巴甫洛夫和他的妻子卡罗利娜·卡尔洛夫娜 18 (她娘家姓亚尼什)、当时任莫斯科几家剧院经理的米·尼·扎戈斯金、依·叶·韦利科波尔斯基以及莫斯科许多其他知名人士。

    韦利科波尔斯基在普列斯尼亚池塘 19 有一幢私宅。有一天他借某个机会————但也可能什么机会都不是————在这幢宅邸里举办了一次舞会,邀请所有的旧友和新交参加,我和别林斯基也在其列。他是通过阿克萨科夫父子认识别林斯基的,他知道别林斯基手头拮据,常常解囊相助。别林斯基在给我的一封信中暗示了这件事,这封信收入了我写的《回忆别林斯基》一文。韦利科波尔斯基是个心地善良、轻信他人的人,一辈子醉心于两件有害的嗜好:打牌和从事文学活动。不论在文学上还是在牌桌上他都不走运。书刊审查官奥尔德科普 20 因他的一个剧本被撤了职,心地高尚的作者当即表示愿意逐年付给他审查官的薪水。被免职的书刊审查官好像谢绝了这个慷慨的建议。这个剧本韦利科波尔斯基在四十年代初曾在杰穆特旅馆朗读给我们听过,朗读时同时在场的还有谢·季·阿克萨科夫,他当时正在彼得堡。朗读之前举行了豪华的午宴招待听众。朗读于晩上七点开始,一直持续到半夜。酒足饭饱的听众昏昏入睡,不时打哆嗦。谢·季·阿克萨科夫坐在作者对面,脸上汗流如注,他不断擦着额头,使劲地靠在椅背上,压得椅子轧轧作响。朗读结束后,谢尔盖·季莫费伊奇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这时椅子已经完全散了架。韦利科波尔斯基打牌甚至输给了本来是逢赌必输的普希金,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伟大的诗人对韦利科波尔斯基才怀有一种揶揄式的温柔之情。普希金作品集里收有诗人给韦利科波尔斯基的一首赠诗。

    九点钟左右,我同康·谢·阿克萨科夫和别林斯基一起,动身去韦利科波尔斯基家里参加舞会。

    韦利科波尔斯基的住宅里挤满了客人,乐队正在奏乐,舞也跳得正欢。仆人们不断分送着各种清凉饮料、糖果和水果,一群群好奇的人聚集在住宅附近,普列斯尼亚池塘的花园里也挤满了游玩的人。别林斯基、康·阿克萨科夫和我在房间里没有待多久,因为房间里令人窒闷难受,我们便去普列斯尼亚池塘散步,令我们惊讶的是,普列斯尼亚池塘有一些地方已经张灯结彩,并且即兴办起了民众游艺会。大门附近的院子里人群密密麻麻,许多先生同主人并不认识,却大摇大摆地走进住宅接受款待。宅邸的主人不时出现在台阶上,同站在那里的人们亲切交谈,并吩咐仆人端来柠檬水、清凉杏仁酪和糖果招待所有的人。待客的食品甚至被送到了普列斯尼亚池塘。人群中走出一位诗人,为慷慨豪爽的主人诵诗一首……这一切看上去都非常奇特。

    “瞧我们莫斯科人是怎样喜庆佳节的!”康·阿克萨科夫神采奕奕,得意扬扬地对我叫道,“您在哪儿见过这样的情景?此情此景不是正好表现了斯拉夫人开朗豪放的个性吗?怎么能不爱我们的莫斯科呢,伊万·伊万诺维奇,您说是吗?”

    同阿克萨科夫家关系最亲密的人之一是米·尼·扎戈斯金。我很少见到像他这样淳朴温厚的人。扎戈斯金一向襟怀坦白,心直口快。他那种纯朴憨直的爱国热情往往到了可笑的地步。他心情好时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满嘴都是粗俗不堪的谚语俗话,而且一边说,一边得意扬扬,开怀大笑。他的脸孔浑圆红润,整个体形又矮又胖,但又显得活泼好动————那副模样使人不由得对他产生好感……他的整个心灵真诚到了天真的程度,他对生活的看法十分简单,依据的是古老传说和陈规旧习,他对这种看法非常满意,而且会竭力加以维护,那样子极为可笑。假如有人不同意他的信念,与他争辩起来,他就会火冒三丈:一对黑眼珠在眼镜后面闪动,两眼布满血丝,一面跺脚一面挥手,嘴里吐出一些只有在市井小巷里才能听到的话来……年轻人鼓吹的新思想他是无法忍受的。“请相信我,亲爱的,这一切全是扯淡,”他对康·阿克萨科夫说,“都是从您那德国哲学里捞来的胡思乱想,照我看,您那德国哲学一个子儿也不值……俄国人没有德国佬照样过得去。俄国人称心的东西,德国佬可就受不了。见它的鬼,什么欧洲人的那一套,让它下地狱去!康斯坦丁,我喜欢你是因为你一心恋着咱们的罗斯母亲。这种依恋之情在你身上生了根,那是因为你受的是一个清清白白规规矩矩的贵族家庭的教育,可是你那些朋友呢,对这些先生我可要……”扎戈斯金不再往下说了,把手攥成拳头,显出一副坚决有力的样子……

    扎戈斯金所说的阿克萨科夫的朋友首先是指别林斯基,他很不喜欢别林斯基。他恨所有外国的东西,真令人忍俊不禁……“有些人老爱喝拉菲特 21 产的红葡萄酒,”他说,“再不就是什么这个堡、那个堡产的酒,还要以此来吹吹牛,可他们却不知道我们有本乡本土产的克里米亚葡萄酒,一点儿也不比那些什么拉菲特酒差。”

    有一天扎戈斯金请我去吃午饭,席间他竭力劝我喝红酒。“这酒怎么样?”他一面喝一面说道,“这味儿多香呀!”我觉得那酒的确不错,便夸了几句。“那么,这是什么酒呢?”他用锐利的目光紧紧盯住我,一边微笑一边问道。“不知道……”我答道,“大概是拉菲特酒吧?”“哎,你们这些欧洲派呀!”扎戈斯金大声说道,“只晓得拉菲特!拉菲特!不,亲爱的,我可不认识你们那位德普雷 22 ,这是百分之百的克里米亚酒,是用俄国土地上长出的葡萄酿造的,它哪一点儿比你们的拉菲特酒差呢?就连你们那位德普雷呀,我看也是在糊弄你们,他把同样的克里米亚酒冒充法国一个什么堡的产品,用高于三倍的价钱卖给你们,可你们却喝得津津有味,而且赞叹不已:多好的拉菲特酒呀!十五个卢布一瓶哩!可我这一瓶只要三个半卢布!我们该扔掉这种迷信外国的糊涂观念了!”

    扎戈斯金不懂外国语,但他当了莫斯科几家剧院的经理以后,认为必须学学法语,便自学起来。他干脆拿起一本奥尔德科普编的字典,几乎把它全部背了下来(他的记忆力是惊人的)。他讲法语十分滑稽,大部分时间都不用冠词。有一次一位宫廷贵妇坐在剧院里皇上的包厢里,向他要望远镜。扎戈斯金急急忙忙从一个角落奔到另一个角落,每张桌椅上都找遍了(他是很粗枝大叶的),然后走到那位贵妇跟前,说道:“乌布利埃,普兰瑟斯 23 ……”

    尽管我跟别林斯基关系亲近,但扎戈斯金对我却显得十分关心,而且很有好感,这大概因为他在谢·季·阿克萨科夫家里见过我,而他同阿克萨科夫的关系非常友好。

    “我们要让他变成一个莫斯科人,”有一次他拍着我的肩膀对阿克萨科夫说道,“应该让他看看莫斯科的全部美景。我要把他带到麻雀山 24 上去。”

    那一天扎戈斯金请谢·季·阿克萨科夫和我上他家里去吃午饭,他住在彼得公园他的私人别墅里。午餐刚吃完,一辆两轮轻便马车便备好了,我感到惊讶的是:全套挽具都是英国货。

    “我们走吧,走吧……该走啦!”扎戈斯金对我说。“喂,当差的,把帽子和大衣拿来!我该没忘掉什么吧?”

    他漫不经心地在口袋里乱摸一气,又在桌子上搜寻一番,自己也不明白在找些什么……

    “鼻烟壶我带了没有?”他问仆人,“在这儿,在这儿!”他在口袋里摸到鼻烟壶,又叫了起来。

    我们终于来到台阶上,谢·季·阿克萨科夫给我们送行。扎戈斯金坐到马车上,拉起了缰绳。

    “上来,快上来。”他对我说。我上了车,那匹马人立起来,然后猛地向前冲去。

    “米哈伊尔·尼古拉伊奇,你可别把这年轻人摔坏了。你得为我向他负责呀。”谢尔盖·季莫费伊奇一边笑,一边在我们身后喊道。

    “没关系,没关系,亲爱的,”扎戈斯金喊道,“我会把他完完整整交到你手里。放心好啦!”

    从彼得公园到麻雀山距离很远,得穿过整个莫斯科。到凯旋门的一路上我们走得很顺畅,但我们在莫斯科的旅行每一步都伴随着危险。扎戈斯金经过每一个教堂时都要放下缰绳,摘下帽子画十字,于是马就开始拉着车信步疾驰。我简直吓呆了,却又不好意思表露出来,但最后还是忍不住。

    “请让我来驾马吧。”我对扎戈斯金说。

    “没关系,没关系,亲爱的,您别担心,这马挺驯顺,它知道我的习惯……”

    驶出莫斯科以后,我稍微松了一口气。车往麻雀山上驶去时,我打算回头望一望。

    “别,别————现在别回头看,”扎戈斯金叫了起来,“我们马上就到那个地方,看莫斯科得从那儿看……”

    大约过了十分钟,我们的车停了下来。扎戈斯金请迎面走来的一个农夫帮忙勒一勒马,自己则领我向孤零零地竖立在山上的一棵树下走去……

    “您躺在这棵树下,”他对我说,“现在请观赏,请观赏!这儿看得最清楚……”

    我听从他的话,观赏起来。景色的确十分壮观,由这里望去,整个莫斯科尽收眼底,数不清的钟楼和花园展现在眼前————夕阳普照全城。扎戈斯金在我的身边躺下来,擦了擦眼镜,然后久久凝望着自己的家乡,激动得几乎流出泪水……

    “嗯,怎么样?您有何感想,亲爱的,”他用激动的声音说道,“我们金顶白石的莫斯科怎么样?世界上哪个地方都没有这种景色。舍维廖夫说罗马有点像莫斯科,也许是吧,可到底不一样呀!……你瞧,你瞧!……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说说:一个真正的俄国人怎么能不爱莫斯科呢?伊万大帝钟楼该有多高呀……老天爷!……瞧那右边是西门修道院,顿河修道院的屋顶在左边……”

    扎戈斯金摘下眼镜,擦掉涌出来的泪水,抓住我的手说:

    “喂,怎么样,此情此景之下,你那颗俄国人的心是否在激烈跳动呢?”

    他心醉神迷,开始对我以“你”相称了。

    美妙的夏夜,扎戈斯金的满腔热情,呈现在我眼前的壮丽景色,加上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凄凉的俄罗斯歌曲的歌声————这一切都使我心潮翻涌。

    “谢谢您,”我对扎戈斯金说,“我永远忘不了这个傍晚。”

    扎戈斯金拥抱并亲吻了我,说道:

    “你是个真正的俄罗斯人,你是我们的人,不过,请你别迷上眼下开始风行的那些荒诞思想。你们那位别林斯基是个聪明人,可他缺少一颗心,一颗俄罗斯人的心……”

    他一边说一边用一个指头指着自己的左胸……

    从这天晚上起,扎戈斯金对我更加垂青了,他一再要求我,只要去剧院看戏,一定得坐他的包厢,并且竭力张罗,要让我看看莫恰洛夫的全部才华……

    “不过我不知道能否演得成功,”他说,“得稍微等一等。眼下他根本上不了台,又喝上瘾了,这个家伙!”

    谢·季·阿克萨科夫每次见到扎戈斯金都要问:“喂,莫恰洛夫怎么样啦?”得到的答复总是不能令他满意,使他气得发狂……

    “看样子,这个伟大的天才彻底毁了!”他用拳头敲着桌子,大声说道,“该拿他怎么办呢?”

    于是谢尔盖·季莫费伊奇便告诉我,他在莫恰洛夫身上花了很多工夫,千方百计作了种种努力,想唤起莫恰洛夫的自尊心,让他抛开那种肮脏粗野的生活,却徒劳无益。莫恰洛夫在有教养的人中间感到局促不安,他答应了要稳重一些,感谢阿克萨科夫的关心,诅咒自己身上的弱点,规规矩矩地过上几天,但突然又不知不觉溜出去,跟形形色色的小商小贩一起狂喝滥饮,喝醉了就大发酒疯,喊道:“给我跪下!我是天才!我是莫恰洛夫!”

    “眼下我对他不抱希望了,”阿克萨科夫又补充道,“您未必能够看到他的真正才华,不过,谁又料得到呢?一直到现在,他偶尔还会出人意料,突然冒出一些真正的灵感来,尤其是演《哈姆雷特》的时候。”

    有一天扎戈斯金走进谢·季·阿克萨科夫的书房,说道:“喂,亲爱的,我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听说莫恰洛夫现在清醒了,我们要为他(他指了指我)演出《奥赛罗》和《哈姆雷特》,不过我对莫恰洛夫很不放心,这家伙未必靠得住……”

    “上帝会保佑的,没关系,”谢尔盖·季莫费伊奇说,“就算整个戏演不好,也许总有几段精彩的地方……”

    这以后过了几天,海报上就出现了《哈姆雷特》的剧名,由莫恰洛夫主演。谢尔盖·季莫费伊奇在等待这个戏演出时非常激动,心里又恐惧,又抱有希望……

    我同他一起坐在经理包厢里,戏开演时扎戈斯金不在包厢。启幕之前谢尔盖·季莫费伊奇忐忑不安地说:“咱们来瞧瞧到底怎么样!”

    第一幕结束后,谢尔盖·季莫费伊奇摇了摇头,忧郁地看了我一眼,说道:“不行,糟透了。”演到第二幕,当哈姆雷特几次出场时,阿克萨科夫几乎忍不住伤心和愤懑了,他坐在椅子上辗转不安,嘴里不住地嘟囔:“他完全毁了!他演哈姆雷特还从来没有演得这么糟,简直该把他赶下台去。”幕落下以后,谢尔盖·季莫费伊奇心烦意乱地走出包厢,在包厢的前室里碰上了刚刚来到剧院的扎戈斯金。

    “太不像话了,”他十分懊丧,气喘吁吁地对扎戈斯金说,“老兄,简直不堪入目……”

    “谁呀?莎士比亚吗?”扎戈斯金对着镜子理他的头发,漫不在意地打断了他的话,“亲爱的,这可真是,”他继续说,“你们老是叫嚷: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天才!天才!删掉他一个字你们就认为是亵渎神圣,可他的剧本一定得删改,我向来都是这么说的……”

    阿克萨科夫火了,抓住扎戈斯金燕尾服的翻领推搡起来……

    “什么莎士比亚!谁说莎士比亚啦!你在说什么梦话?不是莎士比亚,是莫恰洛夫不堪入目……你明白吗?”

    “噢————!”扎戈斯金拖长了声音说,“可不是吗,我早就料到他不能上台。”

    “那你干吗非要他上台不可?他那样子叫人看了又觉得可惜,又为他害臊。这不是哈姆雷特,而是拙劣可笑的模仿!”

    扎戈斯金也火了。

    “可你却老是跟我纠缠不休:‘你能让我们很快看到莫恰洛夫的演出吗?什么时候让他演哈姆雷特呀?’好吧,我让他演了,你却反过来责备我。”

    看完第三幕哈姆雷特和母亲的那场戏以后,谢尔盖·季莫费伊奇再也忍不住,挥了挥手就走了……

    我也好不容易才坐到散场:没有表现出一丝灵感,没有听到一句发自肺腑的话,不适当的叫喊,笨拙的动作,不知分寸、令人无法容忍的表演……“所有莫斯科人都大肆赞扬的这位伟大的天才到哪里去了呢?令别林斯基兴奋不已的、莫恰洛夫扮演的哈姆雷特 25 到哪里去了呢?”

    我走出剧院时精神疲倦,很不愉快,而且心情沉重。

    一个星期以后《奥赛罗》又上演了。

    莫恰洛夫在《奥赛罗》中的表演跟《哈姆雷特》一样糟糕,仅在第二幕,即苔斯德蒙娜在基普雷岛上会见他的那一幕中,莫恰洛夫才表现出那种真挚的柔情,那种对自己妻子的无限的爱恋,让人从这一幕可以猜测他在舞台上充满灵感、演得最为成功时的形象。他的嗓音柔和悦耳,脸上显出深沉而真切的感情,令我惊叹不已。

    然而我始终未能欣赏到莫恰洛夫的真正才华……

    “明天晚上在我家里,”谢尔盖·季莫费伊奇对我说,“扎戈斯金准备朗读他新近写的长篇小说《故乡的怀念》。您想听的话,就来吧。他很喜欢您,他希望您一定来听一听……”

    作者从第二部开始朗读,第一部的内容给我们讲了一下。

    扎戈斯金的文笔流畅平稳,一时间令我昏然欲睡……突然,这种令人欣然入梦的文笔变成了生动活泼、令人感到清新有力的语言:原来那是在描写小俄罗斯之夜,我不由得精神一振,小说中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在西班牙,怎么突然会冒出来小俄罗斯之夜呢?我一时没有弄清究竟,不由得叫了一声:

    “太好了!”

    谢尔盖·季莫费伊奇笑着把我的袖子一拽:

    “您怎么啦?”他小声对我说,“这是他讥讽地摘引果戈理作品中的一段,意思是说,要是这样描写小俄罗斯之夜的话,那么西班牙之夜又该怎么写呢?”

    听完对西班牙某个城市的描写以后,谢尔盖·季莫费伊奇打断了朗读,问扎戈斯金道:

    “你从来没有去过西班牙,那么你对西班牙城市的外貌怎么会描写得这样出色、这样细致呢?”

    扎戈斯金把手稿放在桌上,透过眼镜看了阿克萨科夫一眼,微微垂下了头,非常认真地答道:

    “我有一些卢库京出产的、画着西班牙风光的鼻烟壶,亲爱的,那是干吗用的呢?”

    他稍稍中断了一下朗读,开始论证卢库京的产品完美无缺,他说,外国人出的这类制品不论装潢还是画面都差一些,只要俄国人愿意,他们总能大大胜过德国人、法国人和英国人……

    我在莫斯科的日子过得很愉快,丰富多彩而且转瞬即逝。一想到再过一两个月我就要离开莫斯科(我必须到喀山省去处理事务),我就感到惴惴不安。

    “假如可能的话,我一辈子也不离开莫斯科!”有一次我对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说道。

    “那您干脆迁到我们这儿来得了,”阿克萨科夫答道,“您跟彼得堡毫无共同之处。”

    我们说话时声音很小。离我们几步远的窗边(这是在阿克萨科夫家的客厅里)站着谢尔盖·季莫费伊奇和我尚未结识的米·彼·波戈金。

    “米海洛·彼得罗维奇,”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把我领到波戈金跟前,对他说道,“这就是对莫斯科感到欣喜若狂的那位彼得堡文学家。”

    老阿克萨科夫爱抚地看了我一眼,把我介绍给波戈金。

    波戈金向我伸出手来。

    “很高兴同您结识……从已经出版的几期看来,”他稍稍停了一下,对我说道,“《祖国纪事》是一份很出色的杂志。克拉耶夫斯基干得不错!我们可以联合出刊,我很愿意把我的《莫斯科人》交给他。这是真的。您写信把我的愿望告诉他……我们的观点看来没有分歧。”

    最初几期《祖国纪事》受到莫斯科所有知名文学家的一致赞扬。在当时卧病的尼·亚·梅尔古诺夫 26 的病榻边晚上经常有许多人聚在一起:舍维廖夫、霍米亚科夫、(尼·菲·)巴甫洛夫、康·阿克萨科夫,等等。我在他那里初次听到作者本人朗诵下面这首诗:

    自豪吧————谄媚者对你说道……

    这首诗尚未在期刊上发表时即已在莫斯科引起热烈的喝彩声。

    顺便讲一讲这首诗。它是尼·菲·巴甫洛夫于一八三九年六月寄给克拉耶夫斯基,供《祖国纪事》刊用的。

    到了秋天,我从喀山回到莫斯科以后,收到克拉耶夫斯基(十月十日)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就便告诉我:

    “……真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请将下面这件事的全部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尼古拉·菲利波维奇(巴甫洛夫)……我从头 27 说起。他在夏天给我寄来了霍米亚科夫的诗《自豪吧————谄媚者对你说道》。我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决定把它留到秋天再发表。到了九月,我把这首诗送去审查。书刊审查官和审查委员会勾掉了一行:‘你把自由的秘密告诉他们’。我不敢用任何词句去替换这行诗,便写信给尼古拉·菲利波维奇,请霍米亚科夫亲自解决这一难题。就在我等候回音期间,正好在一个星期之前,第二百三十期《圣彼得堡新闻》(即科学院新闻)上突然出现了霍米亚科夫的这同一首诗,标题是《祖国》,没有作者署名,有我这儿被删去的那一行,只不过少了六行诗,那是霍米亚科夫用来替换中间这两行诗的:

    而你的夙愿,你的使命,

    你那上帝选定的命运……

    而在交给我的手稿中,这六行诗出自尼古拉·菲利波维奇的手笔。这件事使我不胜惊愕!我当即写信给东杜科夫公爵(当时的圣彼得堡教育区督学兼书刊审查委员会主席),请求允许按寄给我的原稿发表霍米亚科夫的这首诗,并加一条附注 28 ;他批准了(诗和附注刊登在第十期上),可是第二天,第二百三十一期《圣彼得堡新闻》又刊登一条“补正”,说《祖国》一诗的作者是霍米亚科夫,《俄国荣军报文学副刊》乃至《圣彼得堡新闻》都先于《祖国纪事》转载了这首诗。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能否请尼古拉·菲利波维奇解释清楚呢?

    “假如这种玩笑并非出自霍米亚科夫本意 ,那就应该由他亲自给东杜科夫写信,对这种专横的做法提出控诉,否则我们将没有一篇文章能够幸免于这种劫掠的危险。我在此地无法查清这件事,因为我不论同奥奇金 29 那些人还是同这个什么……都没有往来……”

    我把这些话全都转告了巴甫洛夫,但这场玩笑 (用克拉耶夫斯基的话来说)是以什么方式解释清楚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有一天夜里我们从梅尔古诺夫的住处沿着林荫道步行回家,有巴甫洛夫、霍米亚科夫,还有一个不记得是谁……巴甫洛夫同霍米亚科夫两个人谈得异常兴奋。谈论的对象是一个姓米尔克耶夫 的人,此人靠了巴甫洛夫和霍米亚科夫的情面,在此之前不久出了一本小小的诗集;这些诗现在除了专门搞图书目录的人以外已无人知晓。当时巴甫洛夫和霍米亚科夫对米尔克耶夫那些轰动一时的诗歌感到欣喜若狂,把他看成俄国文学最光辉的希望之一。当时已因自己的诗才和一本有歌德亲笔题词的纪念册而驰名的卡罗利娜·卡尔洛芙娜甚至写了一首致米尔克耶夫的诗,其时米尔克耶夫大概有二十二或二十三岁。用当时的话来说,这是一个浑金璞玉式的天才:他几乎未受过任何教育,也根本不懂外语。尼古拉·菲利波维奇·巴甫洛夫是上流社会的人,他试图证明必须让米尔克耶夫学习讲法语,因为法语将使他有可能接近上流社会,这对他的发展将起促进作用……霍米亚科夫对此激烈进行反驳,他说,不论法语还是上流社会都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相反只会害他;应该逼他认真学习德语,了解了德国文学和哲学,他的世界观才能变得更加开阔。这场争论十分激烈,双方都不肯让步,直至分手时仍未决定那位浑金璞玉式的天才的命运……此事过了半年,人们对米尔克耶夫已完全冷淡下来,他也很快死去……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死的时候极端贫困。

    当我把有关米尔克耶夫的争论告诉别林斯基时,他忧郁地笑了一下。

    “真是莫名其妙!”他感叹道,“这个人写的诗不过是些浮华的辞藻,与其为他争来争去和出版他的诗集,倒不如干脆帮这个穷汉一把。他们坑害了他……由于受到他们的赏识,天知道他自己会怎样想入非非!就算他真有诗才,他也照样会饿死,因为诗是不付稿费的。巴甫洛夫想让他成为一个上流社会的人,霍米亚科夫则想要他成为一个思想家,可是他需要的首先是一块糊口的面包,以及获取这块面包的手段。” 30

    随扎戈斯基一起驱车去麻雀山以后,我写了一篇关于莫斯科的文章,写得热情洋溢————充满了动听的辞藻,用了许多感叹号、问号和数不清的省略号,还从德米特里耶夫 31 、格里鲍耶陀夫、普希金等人的作品中引用了形形色色的有关莫斯科的题词。文章发表在克拉耶夫斯基先生的《俄国荣军报文学副刊》上。这篇文章用了不少空泛华丽的词句,不过感情还是真挚的,我也因此获得了阿克萨科夫一家人更大的好感。

    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对这篇文章非常满意,他拥抱了我,并同我紧紧握手。

    在他读了这篇文章的那天傍晚,我同他到莫斯科的大街上闲逛,最后走得累了,便在莫斯科河岸边的斜坡上躺下来休息,从那里可以看见德拉戈米洛夫桥。

    我们脱下常礼服,躺在草地上。白昼的炎热开始稍稍减退,傍晚的清风吹来,使我们感到清新、惬意……晩霞的景色十分壮观。

    “世界上还有什么别的城市能够让人像咱们现在这样,随随便便、自由自在地躺下来休息吗?”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对我说,“我们离市中心并不远,可是在这儿就像到了乡下。您瞧瞧那些房屋,星星点点掩映在山上的绿荫之中,多么美呀……您在莫斯科可以找到许多这样僻静而又风景如画的地方,有的甚至离市中心只有几步远……这就是莫斯科绮丽风光的一大特色!我不明白,在您那用花岗石修造的、冷冰冰、直挺挺的彼得堡怎么能活得下去?……不,您就留在我们这儿吧,您有一颗俄罗斯人的心,而俄罗斯人的心只有在这儿,在这片广阔天地里,在这些随处可见历史遗迹的地方才能轻快地跳动……怎么能不热爱莫斯科呢!她为俄罗斯作出了多少牺牲呀!”

    阿克萨科夫越说越兴奋,当讲到“作出牺牲”时,他便从地上跳起来,两眼闪闪发亮,一只手握成拳头,声音也越来越洪亮……

    “是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民族精神的时候了,而这一点只有在这里才能做到;是我们同人民接近的时候了,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得从我们身上扔掉这些把我们同人民隔开的窄小蠢笨的德国服装(说到这里阿克萨科夫俯身到地面,拾起自己的常礼服,神色鄙夷地把它扔到一边)。彼得 32 让我们脱离民族精神,要人们剃掉胡须,今天我们重新恢复民族精神,就该把胡须蓄起来……就是这样,伊万·伊万内奇!”当我从草地上欠起身子时,阿克萨科夫把他那宽阔的手掌放到我的肩上,最后说道,“抛开彼得堡,迁到我们这儿来吧……我们在这儿会过得很有意思。真的,您考虑考虑吧。”

    他吃力地穿上那件窄小的德国常礼服,这件衣服套在他那壮实的身体上不知怎么有些别扭。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我们也动身回家了……

    此后大约过了五年,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脚穿擦了油的皮靴,身着红色俄式衬衣,头戴十八世纪以前的俄式平顶毛皮帽公开露面,在莫斯科闹得一片哗然。

    据说在一次舞会上(这是四十年代的事),他走到当时莫斯科著名的美人K. 33 跟前。

    “扔掉这件德国连衣裙吧,”他对她说,“您干吗喜欢穿这种裙子呢?您给我们所有的女士们做个榜样,穿上咱们俄国传统的无袖女长衫,那对您这副花容月貌该是多么合适!”

    就在他劲头十足地对她说这番话时,当时的莫斯科军事总督谢尔巴托夫公爵走了过来。她对总督说,阿克萨科夫劝她随时随地都穿民间的无袖女长衫。

    谢尔巴托夫公爵微微一笑……

    “这么说来,我们就该穿民间那种男长衫啰?”他瞟了阿克萨科夫一眼,不无讥讽地反驳道。

    “不错!”康·阿克萨科夫两眼灼灼闪光,手握拳头,十分庄重地说,“干吗不能那样呢?我们全都穿俄罗斯民间男长衫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谢尔巴托夫公爵一见他如此狂热,便赶紧走开了。

    “谢尔巴托夫跟阿克萨科夫之间出什么事儿啦?”有人问曾经目击这一场景的恰达耶夫道。

    “说实在的,我也不太清楚,”恰达耶夫微笑着答道,“好像是康斯坦丁·谢尔盖伊奇劝军事总督穿女式无袖长衫……反正是这一类意思吧……”

    1 读者也许会看出,第二部较第一部具有更多的片段性质。我只发表我认为有可能发表的那些部分。假如对我的《群星灿烂的年代》惠予注意的那些评论家愿意考虑这样一个事实,即这仅仅是回忆录的选段的话,那么他们对我的评论就会采取比较宽容的态度。————作者注

    2 信仰基督教的国王登极时要举行宗教仪式,在脸上敷擦“圣油”(橄榄油),以示其王位的合法性。

    3 见《回忆别林斯基》一文(本书第三百九十九页),这篇文章于巴纳耶夫写《群星灿烂的年代》前一年发表。

    4 尼·弗·斯坦克维奇(1813——1840),俄国社会活动家、哲学家、诗人,一八三一年起在莫斯科的大学青年中组织并领导了著名的文学哲学小组。一八三七年斯坦克维奇出国治病,由别林斯基继任小组领导人。斯坦克维奇病逝于一八四〇年六月,小组成员后来分别成为西欧派、斯拉夫派和革命民主派。

    5 引文不准确,因而文意略有出入。原文中“暗示”应为“模糊的暗示”。

    6 谢·季·阿克萨科夫(1791——1859),作家,康·谢·阿克萨科夫之父。主要作品有自传体小说《家庭纪事》和《孙子巴格罗夫的童年》。

    7 不确。谢·季·阿克萨科夫当时仅四十七八岁。

    8 一个爱好文学的富人。

    9 尼·菲·巴甫洛夫(1803——1864),俄国作家。

    10 米·彼·波戈金(1800——1875),俄国历史学家、作家、彼得堡科学院院士。接近斯拉夫派右翼,一八四一至一八五六年同舍维廖夫联合编辑并出版反动杂志《莫斯科人》。

    11 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内的著名古迹。

    12 在莫斯科红场。

    13 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内古迹。

    14 同注4。

    15 俄罗斯的古称。

    16 亚·埃·明斯特(1824——1908),《俄国作家肖像画廊》的出版人。

    17 老阿克萨科夫死于一八五九年四月,康·阿克萨科夫死于一八六〇年六月。

    18 卡·卡·巴甫洛娃(1807——1893),俄国女诗人、翻译家。

    19 历史地名,在莫斯科西部。

    20 叶·伊·奥尔德科普(1787——1845),俄国翻译家、词典编纂家。

    21 法国地名。

    22 莫斯科一家酒馆的老板。

    23 不合规范的法语,意思是:“我把它忘了,王妃。”

    24 即苏联时期的列宁山。

    25 巴纳耶夫指的是别林斯基的《莎士比亚的剧本〈哈姆雷特〉————莫恰洛夫扮演哈姆雷特的角色》,该文于一八三八年分三期连续发表在《莫斯科观察家》上。

    26 尼·亚·梅尔古诺夫(1804——1867),俄国小说家、政论家,一度同赫尔岑私交甚笃,同别林斯基和斯拉夫派均有交往。自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起积极为尼·菲·巴甫洛夫的反动报纸《现代报》撰稿。

    27 原文是拉丁语。

    28 这条附注指出,作者预定给《祖国纪事》发表的这首诗已经刊登在“一家报纸上,做了若干修改,没有作者的署名。本刊发表此诗时系按原文全文刊登”。

    29 安·尼·奥奇金(1791——1865),杂志出版人、翻译家、书刊审查官,一八三六至一八六二年间任《圣彼得堡新闻》报编辑。

    30 叶·卢·米尔克耶夫(1815——1846/47),一个靠自学写诗的诗人,由茹科夫斯基从西伯利亚带到彼得堡,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初到莫斯科,受到巴甫洛夫等人的吹捧,其后穷愁潦倒,于一八四六或一八四七年自杀。

    31 伊·伊·德米特里耶夫(1760——1837),俄国诗人,感伤主义的代表人物。尼·米·卡拉姆津的朋友和追随者。

    32 指彼得一世。

    33 K.可能是指著名的美人奥罗拉·卡尔洛芙娜·舍恩维尔,她于一八四六年改嫁给历史学家卡拉姆津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