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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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大清早,李大岳和黄静玲走到街上去,那是一个没有太阳的日子,天却不大冷,仰望着在天空厚厚铺起来的乌云,李大岳就说:

    “八成今天要下雪了。”

    近年尾,街上照常挤满了人,路的两旁也挤满年货摊,就在这极早的时候,已经充满了买主和卖主的争论。李大岳厌恶地说:

    “你看,有什么用,别人还无知无识地过日子,大概没有人记得那次游行,结果是一点作用也没有!”

    “那也不见到××政委会不是无形停顿了么——还有许多消息不知道,当然我们不能白白牺牲。”

    “你们可跟我们军人不同,我们在拚一番死活之后总得分个高下,攻城夺地才是我们的目的——当然,你们是学生,就是说在唤起民众这一面,你们也没有做到。”

    “这些人当然不能代表民众全体,自然,民众的智识太低下,这也需要一番教育。报纸上这两天什么消息都没有,我决不相信这次的游行没有效果,至少让别人知道我们是不甘做奴隶的人们!”

    “这顶多不过算做示威,真要是立竿见影,那还得靠我们军人。”

    “你也相信武力可以征服一切么?”

    黄静玲有点气,她以为他也象那个吴大帅一样。

    “你错解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将来我们总得和一切敌人在战场上见面,那才是真的。”

    “我也但愿如此,这种不生不死的日子过够了。”

    他们先到××医院,在一间装了二十多人的三等病房里,她找到了赵刚和向大钟,他们都躺着,赵刚的手臂上有一副石膏模型,他的脸好象瘦了,稍稍转动一下身子,就觉得疼痛不堪似的。看见她,勉强露着笑容,随着长长吐了一口气。

    “很疼吧?”

    “够受的,听说你打吐血,”

    “没有那回事,我的牙打掉了,你看——”

    她说着就把嘴唇向上一缩,缺牙的一块象一个洞似地,赵刚也笑了。

    “向大钟呢?”

    “那不就是他,”

    赵刚把他的嘴向对面的床上一努,黄静玲就看见一个满头缠了绷带的人,除开两只眼睛,一张嘴什么都看不出来。那个嘴动了,他说:

    “你可不能惹我笑,一笑就痛,”

    这个声音听得出来,可是他那样子实在不能不使她笑,为了忍住,她把自己的舌头咬住,缺了两个门牙:好象非常不得劲似地。

    “我还忘了,你们记得我的舅舅李大岳吧?”

    “不是那天加入我们队伍的么?”

    “他还指挥我抢水龙,呵,欢迎,欢迎!”

    李大岳微笑着,走上一步,和静玲站在一起,他想说一句话,可是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木头似地站着。

    “这一间房里这么多人?”

    末了好象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了这么一句。

    “我们都是那一天进来,我们是不相识的同志——现在我们可都熟了。”

    “赵刚,最近有什么消息?”

    黄静玲走到他的近前,低低地说。

    “学校把我们三个开除了。”

    “嗐,那我知道,我是说大的一面,”

    “他们那些大学生看英文报说现在全国各地都响应我们这次运动,连外国人也佩服我们的英勇,你没有看见,有许多张相片登出来,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照的。”

    “哦,我倒记起来了,我看见有两三个外国人站在路旁,我还以为他们是买古玩的,没有想到是记者。”

    “不,不,有一篇记述说,他自己跟我们走,一直到××大街的战斗,他还在那里,他自己说他还是参加过欧战的一个兵士,可是看见那番情景忍不住哭了——”

    “我也是,我也是——”李大岳孩子气地插嘴说:“我也几乎忍不住要哭了。”

    “好,这就是我们的作用了,我们引起国际的视线,打动丘八的良心,让那些甘心做奴隶的人有了顾忌……”

    黄静玲得意地数说着,她的眼不住地瞟着李大岳,她又加了一句:

    “幺舅,我可不是说你,你不是丘八,你是丘山。”

    向大钟忍不住笑了,随着就苦痛地呻吟起来,他就埋怨:

    “告诉你不要惹我笑,你偏来,把人家痛得忍不住。”

    “凡是埋怨生活的就是弱者,”

    黄静玲还是故意打趣着,李大岳看不过去,拦住了她:

    “静玲,你不该这样,别人痛苦,你该同情——”

    他想说“你得有与士卒共甘苦的精神”,觉得环境不大适宜,就没有说下去,静玲偷偷地朝他做一副怪相,可是什么也不说。

    “那以后我们的工作怎么展开呢?是不是还要一次游行?”

    过一些时她又郑重地向赵刚问。

    “那大概不必了,那一步工作已经完成了,那些醉生梦死的人也没有法子办。他们和我们同样有知识,甘心过麻木的日子又怎么办?而且这一次,我们的损失也不算少——自然我们不怜惜生命,可是这样白白用掉怪不值得。”

    “那,那怎么办呢?”

    “大约要展开一个教育民众的运动吧。他们是些老实人,因为没有知识,不知道怎么做才好,那是很危险的。首先我们要告诉他们应该象一个人似地活着,不该象一个奴隶!”

    赵刚说得起兴,想挥动他的手,他觉得象绑住了,那时他才记得他的手正套在石膏模型里。

    “没有想到我自己上了一副枷!”

    随着他笑了,他那滚圆的脑袋又有力地挺着,他的眼睛露出不屈的光辉。

    “你的话说得是,我们应该先教育民众,否则他们只知道做顺民,那就无法发挥民众的力量了。可是,这些事怎么办呢?”

    “还没有具体计划,大约要分两部着手:一部分人利用假期到乡下去宣传,一部分人就在城里以小市民为对象——”

    “这些事不会受阻扰么?”

    “那谁知道,只要我们尽力,别的都不必管。”

    “可是我们三个人已经开除了。”

    “那怕什么——”赵刚笑了笑,“只要你不反对,我们就可以到××学院去做旁听生,那一点问题也没有。”

    “可惜我们学校里的工作全白废了!”

    “那没有什么,我们不要和他们失去联络,照样还可以指导他们。”

    她想了一想,自己点点头,就说:

    “好,过两天再来看你们,我们先走了。”

    “不必常来,这里有人监视,要不然的话我早可以把住在这间房的大学里的朋友们介绍给你,我怕那又给你添了麻烦,等我们好了,自会去看你。”

    “那也好——不过我还是可以来看你们一次的,你不知道我住在家里什么也不知道,苦得很!”

    “好,再见!”

    “再见,再见!”

    李大岳和黄静玲和他们告别之后就走出去,外面已经起始飘着雪花了。

    “我们快回去吧,省得雪下大了不好走,”

    “那怕什么,我正愿意雪下得大,踏雪而归多么有味!你看,那是不是三姊?”

    黄静玲说着,忽然看见了在对面的走廊上掠过去的一个纤丽的身影,她象发现了什么似地嚷起来:

    “三姊,三姊——”

    那个身影已经闪过去了,她立刻跳到院子里追过去,李大岳也跟在她后面跑着,

    在二等病房的入口处她拦住她,她高兴地说:

    “我想不到,你也在这里——”静玲象喘不过气来似地说:“你们学校受伤的有几个?”

    “唉,他已经死了!”

    静婉非常伤心地说,她已经控制不住她的情感,眼角那里淌下两行泪来。

    “我们的损失太大了。”

    静玲表示极愤慨的样子,她好象已经知道一个因伤而死的,这又是第二个。

    “你愿意到里边来看看么?”

    “我来,好,”她回过头去看见李大岳就说“幺舅,你也来吧。”

    他们一同走进病房,在墙角那里就看见静纯阴着脸站着,还有几个不相识的人站在那里,那个死去的人躺在那里,脸上蒙了一方素巾,一束鲜花放在他的枕边,静婉哭得抬不起头来,静玲走到静纯那里低低问着:

    “大哥,你怎么认识这个人?”

    “他?他是诗人王大鸣——”

    “噢——”静玲顿然发觉这是一场误会,她记得在哪里看见过那个诗人的名字,而且听说过他有不能治的肺病,那么这些天使静婉忙碌的必定是这个逃不开死亡的人。

    她知道,那么围在这里的男人和女人一定就是那些生活在沙龙里面的文学作者和艺术家们,那些超时代的创造者!她感到强度的厌恶,她想到这个受难的时代,这血淋淋的斗争……一个颓废者的死亡算得了什么?可是他们都聚拢来了,发泄着他们那不值钱的情感;可是多少热血的青年,不曾受到他们爱惜的一顾!

    她走到李大岳的身旁,轻轻拉着他的衣服,说: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提轻了脚步,不惊动一个人,他们走出病房的门,这时候医院的人们,正用一架转动的卧床,准备把尸身移入太平房去。

    静玲在前面急急地走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好象把那无用的悲伤远远地丢下。她烦恶这些,她也烦恶静婉,她想不到她还看重这些个人的事。

    雪落得大了,地上铺了一层白,李大岳紧紧随在她的身后,有时故意踏着她走过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