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推荐阅读:薇蕨集母亲旷野的呼喊犹及编开市大吉轮盘犯罪本能福尔摩斯大失败中国侦探罗师福天真的幽默家

一秒记住【多彩小说网 www.dctxt.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向来是崛强的身木,从中学三年级回过故里一次之外,他决心要把自己做现社会的一员。对于古旧的一切他真想用了自己的力量向后打退,老家族制度下的家庭,从他在乡间小学校读书时,他早早便认为非粉碎就得抛开。眼见着他的上一辈人的挥霍,自私,模型的纨裤子的行动,他的平辈远一层的兄弟们,才力的误用,游荡、侈奢,女子们的敌对、争吵,每个人与另一个的嫉忌、倾轧,面子上是那么雍容和平,其实这已是同居了三世的老家庭,十足代表了一个没落的士大夫人家种种的坏现象。他在心中原种下了愤恨的种子。恰好他方升入省城的中学便遇见了全国学生的剧烈运动,新思潮到处澎湃起来,身木投身其中,觉得自己的生之力有了尽量挥发的机会;觉得他的前途有一把明丽的火焰,等待着作他终身前进的引导。他看不起那一般专在会场上与报纸的记事栏中出风头的青年。秉了父亲干练作事的性格,与南海边乡村女子的母亲的沈毅忍耐力,他是要找一条道路去对社会打交手仗的。所以在种种集会中,他不妄言,也不与那些浮夸的学生作朋友;他更不轻易凭着一时的感情冲发便加入什么主义的小组团体。“干”的一个字却是他的特长,认定的事曾不向回头想。因此大家都叫他做豹子头,借用了《水浒》上勇敢与颇精细的好汉诨号送给他,绝没有取笑的意思。在纷乱虚浮的青年团体中,谁都明白他是一个硬性的,热烈的,能咬住牙向前冲的人物。虽然那些高论派的学生讥笑他不会思想,不懂分析理论的方法,他皆不计较,心里却对他们冷笑。

    从再一度被拘留以后,他不作重回故里的梦了。还有母亲,妹妹,小弟弟们,但他另有所见,有工夫要尽力地读书,活动,不肯把他的时间让家庭的温情消磨了去。

    正是巽甫随了那位政治运动的领袖远行的期间,身木却升学到吴淞的一个德国式的工科的大学中了。

    他立志要从科学的发展上救中国,虽是在思潮激荡的几年中,他在学校对于算理与理化一类基本科学的功课却分外用力。所以能考入这个素来是以严格著名的大学。当时北方的唯一学府成了各种思想的发源处,青年们都挣扎着往里跑。他却走了别途。他不轻视思想的锻炼,可是他认为在这个时候如果要输入西方的思想须有科学的根基,否则顶容易返回中国人的老路子去,————议论空疏找不到边际,也无所附丽。

    江边,秩序生活的上课,自修,加紧地学习德国语文。虽然忙劳,身木反感到比在中学时思想上更有了着落,而且也能脱离开好争吵,好高论,好浮泛地批评一切的那些朋友们的围绕,使自己的心更能向深沈精密处用。

    自然,古老纷杂的社会与私人权利之争取的政潮,照例的内战仍然在继续扮演,而且愈来愈厉害。一切,一切,都是必然地要预备一个大时代的来临。身木却很安然地暂时抛开了那些纠绕,用力读书。他想把有用的学识多少挈取一点,好献身于未来的那个时代。

    十一月的初旬,虽在江南多少也感到清晨的薄寒了。他记挂着有好多生字的德文课本,忙忙地吃过校中的早饭,挟了几本厚书,想到江边找块清净地方习读。走过学校的号房时,有人给了他一卷报纸,两封信件,他匆匆看了封面,便塞在衣袋里往外跑。

    不多远,他在江厓上找到一块还微有枯草的土地,坐下,把书本丢在身旁。拆开那封贴着异样邮票并且盖了他不能认识的怪字邮戳的信件,白色信笺上第一行的字很疏朗地认入他的眼帘。

    “原来真是老巽的!……”他想着。

    信很长,看完一遍,他毫不迟疑接着从第一张起再看一次。

    在初冬的江边,景象反显得清肃了。遥映着一线明流的长江,入海的水色绝不是那么混浊了。三五个,从不知何处飞来的枯叶轻轻地点到水面上,毫无声息。天空中掠过几只憔悴的燕子,翩来翩去,他们早感到觅食的艰难。有时近处有汲水的农妇,裹了包头在小道上行走。这地方距学校略远了,听不见有什么人语。

    寂静中身木十分注意地把这封长信阅过两遍,他一手在地上支持着身子,一手把信笺信封握住,只是望着茫茫的水色凝思。

    除掉描写一些新奇与荒寒的风景气候之外,那些隐约的字句中间明明是那位领袖给予他一个提示,而托意于巽甫写的。很明白,身木是彻底明白的!那位干政治生活的精警而又富有经历的中年人,对自己早有认识。而最南方的政治运动的连锁,在这中年人那里自己也听到过一些半公开的消息。……但自己原想应分把学程在这四年之内作一结束,然后再冲到社会中去火拼,这一来呢,不错,仍然是求学,方向可转了,仍然是有力的奋斗,而在将来锻炼出来便须直接在政治行动中翻滚,与纯粹想研究科学应用的志愿当然不是一条路。

    他一动不动,目光从浮荡着一层薄烟的水面上移到晴空中的流云。一碧无垠的远空被东方的朝旭金光映耀着,过细看,仿佛有数不清的蓝色小星在金丝交织的密网中跳动。流云,————轻柔飘逸的棉絮把闪闪的蓝色小星迅速地收进去,接着又放射出来。空中,在这时的身木仰望去,是这么神异的□趣的现象。

    他不是诗人,近来更少闲心去对自然作痴妄的设想,或赞美。但为什么呢?现在他忘记了颇为拗口的德国语文,忘记了拆看寄来的报纸,只是向空中出神。

    忘我般的境界,……他颓然地伏到草地上了。

    为科学而牺牲一切呢,还是为急于求国家与民族的解放运动而投身于争斗的政治生活中呢?

    他对于恐怖与己身的利害关念倒不在乎,他要选择的是走哪条路,可以更迅速地挥发一己的力量,能为这快要沉落的国家担负点救急的责任。

    对于自己的个性还难得有明确的判断。他想:“也许他们都把我看做一个有力的战斗员,不避艰难,不辞劳苦地向前冲;也许他们认为像我从此沉潜于专门的科学中是缓不济急,是用违所长。但我自己呢?在这如火如荼的时间中,在这孱弱疲乱的社会中,一个怀抱着热情的青年究竟要走哪条大道?”

    身木分析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感到欹倒在这么美好的大自然的怀抱中心上突突地跃动,鼻孔中微微有点儿酸咽,呼吸紧迫,似乎眼里有几滴泪晕却没曾落下来。

    农妇走过的干泥小路上闪过来两个人影,看不清是哪两位,他知道是同学,从他们穿的服装与蓬蓬的头发上可以看得出。像是为了自己在这儿,他们也迅速地跑过来。身木虽然在这时不喜欢有人来打断自己的沉思,却又不便于走开,只是把那一卷报纸在草地上抛着玩。装作很闲暇的态度,同时那封长信已随手塞到短衣袋中。

    “骨忒毛尔根!哈林李!”他们的一个已飞步到了身木的旁边。

    “哈毛尔根!……原来是小刘,你们出来得早。”

    身木认识小刘是自己同年级的学生,一个精悍短小的湖南人,走起路来照例是连跳带说,似乎他不会一刻安静的。深深的眼窝,眼光是那么厉害,与人谈话一不合便捶拳头,又是个演说与在同学中当代表的惯手。

    另一位在后头缓缓地走,细瘦,身个儿高些,一付圆眼镜罩在他的苍白色的脸上,仿佛显得很神秘。灰布夹衫上面有几点墨汁。他是靠近上海不远的学生。生性沉静,外面看像是个典型的旧日诗人,然而他善于读书,分析种种的思想,做事是不轻易发动也不轻易消退的。大家管叫他三年级的哲学家,他与小刘恰好是一对不相称的对比者,然而他们也常谈在一处。

    身木同这两位有相当的交谊,却不深密。

    “喂!老木,人家说你有点儿木,不差,你看,大清早,————又不是夏天,独个儿坐在冷草地上受用什么?”小刘说着把两个膝头一冲也坐下来。

    “不见得吧!身木才一点也不木木然!你们只能在学校中看他埋头用功,简直不像一个年轻的时代人,叫书本把他全拴住了。不,他才不哩!你不知道他倒有股热劲!”

    在后面,几乎是学着踱方步的那位哲学家凑上来,双手扣在背后,淡然地,不在意地批评着。

    “高,……哲学家,哈林高,你难道知道老木的事比我多?”

    “我听见他的老同乡们谈过他。”

    “怎么?”

    “谈过我些什么?”身木耐不住了。

    “真性急,一个怎么,又一个什么,告诉你们吧。老木是个强健分子,能运动,能打架,能与敌人短兵相接,还能不怕事,不前思后顾!……”

    “怪不得人家都叫他豹子头,他真有这股劲?”

    小刘若信若疑地反问。

    高把眼镜摘下来,掏出布手绢细细地抹擦着道:

    “别瞧我与他年级不同,————是不是?老木,你的旧同学在我那班中有好几位,他们很佩服你的精神。在中学时代的热烈生活我都听说过了。”

    “好!不是你说,我们倒坐失了一个同志!哈林老木,为什么你老是装模做样,到大学中来反而学起大姑娘来?”

    “正是本色,为什么装模做样!我们原是为用功来考入大学的。”身木用手按住报纸卷,似不关心地答复。

    “救国与读书绝对地要双方并进!这是一个什么时代?中国沦落到次殖民地的地位,军阀们钩心斗角,杀人,占地盘,帝国主义者的强取,豪夺,平民的流离,困苦。……”

    像对群众作宣传一般,小刘开了他那整套的话匣子。身木急的把报纸卷连连摆动道:

    “小兄弟,收住吧!我还懂得这些着数,不才也像你一般对若干人宣扬过如此这般的教义。”

    “言而不行!老木,你既然什么也明白,为什么?……”小刘急性的质问几乎令人来不及答复。

    身木突然从草地上跳起来,拍着小刘的肩膀道:

    “你说我言而不行,你呢?行,为什么还是抱了书本子靠钟点,你说!大约你有你的大道理?”

    小刘把刚才圆瞪的大眼睛转了一转,在舌尖上不来得那么容易,他的厚嘴唇撅了一下,高立在一边禁不住哈哈地笑了。

    “这回可是小刘自己把话说过了火,收不回来。人家当年的运动比谁也不坏,同志,怕不是早已加入了!还等得你来作激将。”

    “那么你是否入过党?……”小刘忽然单刀直入了。

    身木装做不懂的神气:“什么党?”

    “现在还有更重要的革命党?你这人真会装扮。”

    “装扮什么,自然我们不是谈安福党,脱靴党,若是现在有力量的党哪个不在提倡而且预备着革命?不说明白我何从答对?”

    高看身木老是逗着这急性的孩子,便忍不住正经地解释道:

    “不要玩笑着耽误工夫,老木,当然明白我们是说的在改组中的民党,现在虽然不十分公开,然而在上海却是有巨大的组织,正在吸收有新了解新力量的分子。也许老木比我们更晓得底细。我认为这是未来中国的一条出路!……总之,欲救中国非有大规模的革命不会振刷一切,而现在具有这样大革命的力量的更有那个大党可以办的了?小刘,他是,————他原是……”

    高说到这句,向小刘看了一眼,觉得小刘没有阻止的意思,便接续着说:

    “小刘原是西皮,所以不用重新加入。我入党没有多日。老木,你是前进的青年,所以我们在校中寻找合格的党员,你是一个。不过没机会问你,今天碰个恰巧。”

    “噢!你们都有使命,那么恕我刚才的不敬了!”身木且不说他已否在党,反而很悠闲地同这两位扯谈。

    “说正经话,老木,你是否在党?”哲学家原是一个热心劝人入党的信徒,他看定了身木的革命性,这一回的谈话一定要一个结果。

    身木摸摸额前蓬蓬的厚发,慨然地道:

    “说正经话,我现在正为了革命的使命而苦恼着。高,你看得我不差。你听来的我在中学时的行为,……那一切是我的。由此你可完全明瞭我的性格。哈林高,小刘,我们真是同志,我在升学时早已在党了。”

    小刘跳起来,握住身木的一只手道:

    “我说我说哩!……”他喜得两只脚更番着耸跃。

    高倒是不怎么易于冲动,他早已猜到这沉静不群的老木是个党会中的青年,却想不到在党的那样早。

    “比我早得多了,是不是在北方加入的?”

    “嗯,在北方。”身木毫不迟疑地说。

    “这就完了,我们是同志!————又是在一个学校的同志!”

    “对呀,我们是同志!”身木也接了一句。

    “校中现在的同志太少了,方在介绍与向有可能性的同学宣传期间,其他的事还不能作。”

    小刘仰仰头,把拳头对握起来。“所以说这就是我们的特长,讲纪律与组织,懂吧,老木?”

    “无论如何,现在我们是在同一的革命领导之下了。”

    小刘也笑了,“自然,互利则相合,如今两下里单独干都不是容易把敌人打倒的,至于后来的事,走着看哩。”

    身木想不到外表一股楞气的小刘是一个这等角色,说话也真有点锋芒,有些地方简直像黎明学会中的金刚,只差年纪比金刚还小三两岁。由这几句话,日后身木对他很注意,不敢轻看他是一个冒失小伙子了。

    这时草地上早已被日光照遍,田野间来往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江面上那一层朦胧的薄雾完全消散。他们重复谈着组织与革命方法的大问题。身木看明了两个人不同的性格,自己的话便有了分寸。本来他是个毫无心机,一往直前的人,但经过中学几年的锻炼,与在这个大学中一年的沉潜用功,他对于人情与事务的经历明白了好多。天然的政治作用的分析性,他渐渐能以发挥应用了。

    现在他觉出高是一个书呆子式的理想革命者,小刘虽然浮躁一点,的确有过相当的训练的,比起鼓动与组织的能力来大约自己真得甘拜下风吧。

    他略略同他们谈过北方的党的秘密情形,与青年界中的倾向,但那封信中的劝约他将来到远处入学的事却没露出来。

    高自然做梦没想到这一件,而小刘却一样的明白了。因为这是党中的秘密计划,打算派定多少党员到那边去学习,训练,小刘的消息灵通,比身木知的还早,并且他也在预备派送中。

    他两个却都未说起。

    快十一点了,他们一同回到校里。午饭后身木在自修室中预备写信。摸起信笺,也记起早上的两封邮函还有一封由家中来的并没拆封。

    他把那封有红线宣纸底子的家报平放在书桌上时,免不住微笑了。

    信中的消息很平静,唯有他身下的弟弟在中学生病,又说及坚石家居学做旧诗,使他一忧,一笑。信是他的妹妹写的,很长,很乱杂,有许多琐事本来不需写的也说得令人可喜。有一段是:

    石哥有时来一趟,往往半天没有话讲,他这个人希奇古怪,自从下山以来在镇中很少有见他与人说话的。我不管,见面便来一套,尽管讥笑他,他可不生气。一次出家,深得多了。近来与老先生们研究旧诗,听说大有进步!安大哥从前瞧他不起,如今倒称赞起来,说“他另有慧心,(会?还是这个慧呢?我说不清楚。)青年中算是有觉悟的”!这真是各有所见呀!不过据坚铁哥说:“他不能长久这样蹲下去,”不知什么缘故,有时外面还有信给他,似乎人家约他到哪里去帮办学校?这事连他大哥也说不十分明白,我看也是如此。学校,自然他不想再入了。三哥,你也觉得他是可惜吗?

    想到回家的和尚学做旧诗倒不是出奇的事,然而看到才十五岁的妹子能长篇大论地写这样有趣味的长信,身木觉得异常高兴!比起那个政治领袖与巽甫由冰天雪地的怪城中发出的那封信来,这篇琐细温和的平安家报分外令人感到的是闲适的柔美。家庭,————这个古老温情的旧影子有时也在怀抱着浩荡远志的身木的心中跃动。

    他呆呆地把两封信都平摆在桌面上,式样,墨色,邮票的花纹,都不同,其中述达的意义相差得更远。

    他想:“这也是一个小小的东方与西方吧!”

    想到东方与西方,一个有力的联想使他急于要找书看。某名人作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报上有许多评论,自己却没得工夫看一遍。想着立起来,但又一转念,今天是星期日,图书馆不开门!重复坐下,他暗笑着自己这一时的精神何以这样的不集中。